2025年8月22日


九旬老母
陈大宏

《四平日报》(2025年8月22日) 07版

我的母亲于1936年出生,按虚岁计算90岁。她出生于一个小镇的经商之家,在她8岁那年,我的姥爷送她到私塾读书,她是同龄人中少有的“文化人”。母亲17岁那年只身一人去了哈尔滨,在母亲表哥的介绍下,在当地一个医院做了一名护士。母亲的相册里至今留有一张黑白的合影照片,照片背景是一个三层楼的医院,照片里,母亲梳着不长不短的麻花辫儿,穿着白色的护士服。

我问过母亲,没有学过医护专业知识的她怎么能当护士呢?母亲说,解放初医院缺少专业医护人员,像母亲那样有文化的人,能看明白医生所下的处方,就会配药用药。母亲的生活轨迹本来会向着光荣的白衣使者的职业方向延展,没想到出现了一个大拐点和大转弯。

姥爷捎信给我母亲,让她回家结婚。原来母亲在很小的时候就与父亲有了婚约,我的爷爷家是普通的农家,当时爸爸在镇里的中学读书,但是他已经20周岁了,达到了当时法定的结婚年龄,所以两家老人就让他们完婚。在这种情况下,母亲的举动可谓“惊骇”:她先请假,坐完火车又转汽车,回到镇里,母亲没有回家,而是直接到了父亲所在的学校,凭着仅知道的父亲的名字,找到了从未见过面的父亲;然后,母亲就回到姥爷家,按照约定好的日期和父亲结婚了。后来母亲和我们说过,她就是想见一见父亲是什么样的人,如果不可心,就弃婚,回哈尔滨继续当护士。

结婚后的母亲就随着父亲去了农村老家,变成了服侍公婆、相夫教子的农村家庭妇女。父亲中学毕业后就在老家公社(现在的“乡”)当了一名老师,母亲的文化水平不比父亲低,但是,在那样一个落后闭塞的乡村,哪里会有母亲的就业岗位呢?父亲后来被调到公社的教育组,忙着筹建各村的学校。母亲一个人在家里忙里忙外,侍奉年迈的爷爷奶奶,照看三个年幼的孩子,同时侍弄房子前面一个很大的园子,园子里有着应时节的各种蔬菜,菜地旁边两棵沙果树,还有十几垄土地种着玉米。有一年,我家西红柿大丰收,左邻右舍的小孩都到我家园子里随便吃西红柿。我们摘下西红柿,并不清洗,蹲在地上,囫囵吞枣地吃掉,然后又跑到旁边的玉米地捉迷藏。

1975年5月的一天,父亲突发脑出血,因错失了最佳的抢救时间而撒手人寰。那一年,母亲39岁,哥哥18岁,姐姐13岁,而我刚刚能扶着炕上的窗台蹒跚走路。按照当时“接班”政策,哥哥可以“接班”参加工作,但是母亲不想让正在读书的哥哥中途辍学,于是政府给母亲安排了工作。母亲放弃了到学校教书的工作,而选择到当地供销社当售货员,因为那时是计划经济时代,商店社交平台比较广,并不是母亲喜欢外交,是因为生活所迫。当时我们一家人都是吃“红本”(国家供应粮)的,不缺粮食,特别是当时农家稀缺的白面粉,在我家是家常便饭。但是,要把米面做熟,是需要燃料的,俗称“柴禾”,主要就是那些枯干的玉米秆、高粱秆,落地的干树枝、干树叶。当时的柴火都是村队按量分配给“农户”,而我家没有到田间干活的劳动力,所以每年怎样弄到那些干枯的柴火,曾经让父亲绞尽脑汁。而母亲选择到供销社上班,是为了与下面村社的干部有机会“业务联络”,进而方便走后门弄到宝贵的燃料。我依稀记得:有一年天空飘着雪,有人给我家送来一马车的玉米秆,母亲和哥哥姐姐那满脸兴奋的神情。

母亲在50岁就退休了,先后帮着哥哥和姐姐家带大了小孩, 在不知不觉中,她由“管护者”变成了“被管护者”。在85岁那年,母亲突然患脑梗,抢救后,不但行走艰难,而且口齿表达不清,就由花甲之年的姐姐天天照料着。担心把姐姐这个“小老人”的身体累垮,哥哥和我曾经商量为母亲找一个高档的养老院,可是想到母亲奉献家庭的一生,我们无论如何难以开口,或者说羞于启齿。

我经常赶在周末休息时去照料母亲,听着她模糊不清的话语,如同听外语一样,从她连续不断的话语中勉强能听懂几个“单词”,再结合我的揣摩,有时能明白二三分语意。我开玩笑说,母亲创造了“赵氏物语”(我母亲的名字是赵玉琴)。母亲的耳背也越来越严重,更多的时候,她借助助听器,我们凭着“惯性”,能交流日常的生活需求。但是无法进行日常的“唠嗑”!望着母亲老态龙钟的样子,我想起相册里母亲穿着护士服的青春洋溢的模样,总觉得很恍惚。我时常想,母亲当初从哈尔滨辞职回来结婚的决定,是因为见到了父亲,而当时他们说了些什么呢?是父亲的什么优点吸引了母亲这个知识女性放弃城市的工作,回农村当家庭妇女呢?很多的好奇再也无从知晓了,强烈的遗憾感涌上心头,以前有很多机会,为什么没能和母亲好好地聊聊天呢?

每次我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在小区的亭子里小憩,母亲总是深情地凝视着眼前的绿草和绿树,有时望望远处的天空,她沉默着,眼神平静而眷恋。

我的九旬老母啊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