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不褪色的军旅刻度 李洽 |
在退役7年后的“八一”前夕,我终于申领到了那一张鲜红色的退役军人优待证,小小的卡片攥在手心里,轻巧而坚硬。指腹抚过证件中的黑色字痕,服役年限一栏赫然印的是“9年7个月”。9年7个月,这精确到月份的刻度,仿佛是在指缝间漏下的沙子,可每一粒沙都沉甸甸的,压住了心里最深处那根弦。曾经以为那根弦早已在岁月的尘埃里沉寂,原来只消轻轻一碰,就铮然作响,震得整个胸腔都嗡嗡共鸣起来,余音悠长。
军营里的起床号,总在晨曦未露时便精准地唤醒我们。特别是在冬天的时候,天还朦胧混沌,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寒意,每每惺忪爬起后,便望见窗框里那方灰蓝的天空,犹犹豫豫地亮起来。接下来,营房里的“豆腐块”便依次端坐于各自洁白的床铺之上。集合哨之后,早操的队伍便开始绕着营区奔跑,脚步声整齐而坚定地撞开薄雾,胶鞋踩在那满地落叶上,那干脆的节奏像心跳,也像某种隐秘的鼓点,悄然引领着我们前行。
三伏天的训练场让军营更加火热,烈日无情地灼烧着大地,空气都被炙烤得扭曲变形了。汗水不断地顺着脸颊、脖子爬下来,渗入作训服,在肩胛与后背处留下深深的湿痕。
匍匐前进时,滚烫的地面几乎要烫透作训服,细小的沙石硌到关节,皮肉便火辣辣地疼起来。随着臂肘和膝盖依次交替挪动,沙地上逐渐出现一道道坚毅前行的痕迹。沙土的腥气、汗水的咸涩,还有两者融合后蒸腾出的独特气味,逐渐混合成一种无法言说的味道。这味道钻入鼻腔,烙进身体,竟也成了日后萦绕不散的情愫。
最难忘的,当属深夜的紧急集合。深夜里哨声刺耳,像匕首一般划破了夜幕的垂帘。我们急忙从床上起来,黑暗中摸索着开了灯,打起背包,听着营房楼道里“叮叮咚咚”的口杯掉落声,双手紧张得有些不听使唤。背起背包,背包绳勒进肩膀的痛感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,我们的队伍集合之后,便顶着漫天星辰开始奔跑。不知跑了多久,我回望身后那些年轻的脸庞,在月光的映照下,每一张脸都隐隐约约地挂满汗珠,每一双眼睛却都亮得惊人,大家彼此都未曾多言,可那相视间无声的确认,竟比所有豪言壮语更加凝重,仿佛在说:与子同袍,我们挺住。
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,每一年我都在送别到年限退役的战友,而当轮到自己时,却是在跨军地改革中迎来退役换装的时刻。脱掉军服的刹那,手指碰到肩章上金黄的星徽,凝视着资历章绚丽的色彩,心里猛地一空。与战友们拥抱时,双臂的力气越用越大,几乎要嵌入对方的骨肉,可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,彼此间的千言万语,都在沉默之中,沉甸甸地坠在营区的空气里。
我将申领到的优待证放入家中存放证件的抽屉里,里面还整齐地码放着当年的军官证、转业证以及立功受奖证书和奖章。当这些证件、证书和奖章映入眼帘之时,就如同几个不同年岁的我默默相对。
当指尖触及它们冷硬的轮廓,仿佛触摸到了曾经流过的汗、受过的伤、滚过的泥泞、深夜行军时脚底磨出的血泡……这些记忆从未消散,它们已悄然与我的骨血深深相融。
时隔多年,纵然躯壳已远离军营,可灵魂的某个角落,依然有号声在黎明前准时吹响,在那个维度里,一个战士依然在奔跑,踏着永不消散的足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