泥塑老师 ■王雪岩（四平）

读幼师第三年，学校开了泥塑课，可以名正言顺地玩泥巴，同学们不亦乐乎。教泥塑的是田雨宽老师，大眼睛，中等身材，卷发，背带裤，像极了电影里的五四青年。

田老师爱笑，经常说着说着就笑了，听的人跟着笑，没认真听的也跟着笑，课堂气氛好极了。泥塑课嘛，就是课代表取来泥巴分给大家，上课铃一响，田老师拿着瓷制的小猫小狗进来，往桌子中间一摆，我们就照着“模特”开捏了。田老师的那么一摆，看似无心之举，实则有意为之。上泥塑课我们分组坐，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看着田老师带什么小动物来，因为这关系到我们的成绩，要是摊上个简单的，当堂就能捏完，不用课后再鼓捣了。要是摊上个复杂的，可考验人了，弄得三九天冒汗，三伏天脸红，如同考卷发下来，扫了一眼作文，哎呀，没写过，有种瞬间崩溃的感觉。不过这种感觉在看到同学们选取泥巴聚精会神地捏着后，即刻释然，也按部就班地开始捏了。

泥塑课分四个小组，课前大家自觉地把桌凳摆好，留出过道，以便田老师能在过道上自由穿行，从不同角度审视我们的作品。比方说，你坐的位置只能看到小猫的侧面，那你捏个正面的肯定不合格，每当这时候，田老师就会来到你面前，点点你的桌面，再指指小猫，意思是，好好看看，别闷头捏，得审题。同学们习以为常，这种低级错误一般不犯，啥情况下犯呢，那就是串座，趁田老师不注意，谁和谁好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串过去，目的是研究点儿啥，鼓捣点儿啥，说点儿悄悄话之类，女生的友谊说不清道不明，有时候不研究不鼓捣不说话，俩人就爱在一起坐着，也是一份默契。体音美是我们的解放课，不用像语数外那样丁是丁卯是卯地坐着，尤其泥塑课，空前大团结，同学们的心里跟过年似的，欢乐着呢。需要注意的是，串完座位的角度和你捏的小猫小狗得一致，否则就穿帮，因为每组捏的小动物不一样，捏小猫的跑到捏小狗的那组，很快就凸显出来，田老师一抓一个准儿，你就得讪讪地哪儿来回哪儿去。

田老师教导我们要用作品说话，谁捏得好，他会招呼大家停下来看，谁串座被抓现行，捏得“四不像”，他会举着作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展示，还会笑着说，将来你去幼儿园当老师也捏成这样，孩子们怎么看你，同行怎么看你，园长怎么看你？那个同学就会羞红脸，趁田老师不备，抢下作品，毁成一团说，老师，我好好捏，以后不犯了。大家就会发出善意的笑声，继续手里的勾画、抛光或者上色。

田老师善心大发的时候往往在节假日前，那时候赶上有泥塑课，田老师就会拿着一模一样的多个小动物走进来说，好好捏，捏完放假回家，胜利大逃亡。我们欢呼雀跃，不亚于中了大奖。

也有时候，田老师拿着姿态各异的一组小狗进来说，喜欢哪个捏哪个，同学们异常兴奋，都挑简单的捏，田老师的表情就会由笑眯眯变成惨兮兮，得有半数重选“不简单”的小狗捏时，田老师的笑容才会重新浮在脸上。

每堂课，田老师都会抽出最后的3分钟，让我们上讲台展示“自由捏”作品。田老师说，咱们不拘泥于课本，凡是你们喜欢的，都可以捏，前提是，造型要准确，捏出来的得是作品，要有故事性，连续性，最好形成系列……田老师拿着我们的作品仔细看，俨然一个收藏家，哪里捏得好，为画龙点睛之处，哪里捏得差，需要如何改进，他都一一讲出来。美术课代表田晓燕就捏过一组蜻蜓，从幼虫到成虫，老少好几代，博得了田老师的称赞。蜻蜓翅膀不好捏，田晓燕用透明塑料布代替，在上面画了纹路，栩栩如生。

如果课上捏不完，田老师就让我们拿回去捏，捏完送他办公室。有一次，我串座被田老师发现，挨批了。那次挨批不是因为捏得不好，而是太好了，田老师背着手逡巡到我身后，看了好一会儿，我才发觉，他接过我捏的小鹿说，看看，多好哇，毫厘不差，我就喜欢这样的作品。我的脸唰地就红了，心脏狂跳不止，那哪儿是我捏的呀，我把“模特”小鹿糊上一层泥……太难为情了，要是有地缝，真想钻进去。

回去后，我决定改过自新，重新做人，把“模特”小鹿洗干净，又捏了一只，拿着两只鹿，奔田老师办公室去了。

彼时田老师正和美术组的老师们给一幅即将参赛的油画起名，那幅画是张继光老师画的，叫《雾锁山乡》，他们都不满意。我把小鹿递到田老师面前时，张继光老师指着我说，来来来，孩子的眼睛最纯真，你来说，这幅画你都看到了啥，给起个名。我说我看到一个小山村，雾气沼沼，有远山、树木、田地、牛羊，有雾气多是早晨，晚雾当然有，但是很少，从方位上看，即将冲破浓雾的是朝阳，而不是晚霞，因此我给这幅画起名叫《晨炊》，寓意雾气像每天的炊烟一样袅袅，日常且平常。

张老师把手里的画笔扔出去说，就它了，老师们好奇地看着我，好像不相信刚才的话是我说的，都问田老师，这谁呀，这么有才？田老师笑着说，86级3班的小作家。张老师夸我会起名，问我咋想的，我说起名要么寓意深远，要么土得掉渣，要么故意淡化，这个属于故意淡化，兼寓意深远，和土得掉渣……我的一番话，把老师们都逗乐了。

你这孩子，田老师接过我递去的小鹿，爽朗地笑着说，糊泥巴，和师姐们学的吧。那笑容是真诚的，宽容的，谅解的，至今我还记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