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底的琴声 ■王雪岩(四平) |
我是循着琴声找到她的,她住一楼阳面,阴面是我班琴房。那个周日上午9点我就返校了,我妈给我蒸了30个肉包子,炸了一瓶肉酱,我爸用自行车把我驮到幼师门口,我着急练琴,想火速扑进琴房。
她的琴声阻止了我,那淙淙的流水般的音符在我眼前闪现,克莱德曼的《梦中的婚礼》,最热门的曲子,我弹了八分熟,超喜欢这个爱而不得的故事。那时候我们正青春,都被这个美丽的故事吸引,更被理查德的琴技折服,好多人把克莱德曼的大头贴贴到蚊帐里。
我立在原地,迫切想找到演奏者,看看是谁弹得这么动听。
琴声是从走廊尽头的113房间传出来的。我脚尖踮着地,小跑过去,轻碰门把手,门被我推开一条缝,一股白菜土豆的味道迎面扑来,我家有菜窖,菜窖里的菜都是我拾掇,白菜土豆的味道我再熟悉不过。
只闻琴声,不见人影,我索性把门缝推大,一个梳短发的老太太在氤氲的阳光下入神地弹着这首爱的咏叹调,她白皙灵活的手指在琴键上轻快地跳舞,从低音滑到高音,又从高音徐徐降落,带着灵光的音符倾泻而出。我看不清她的表情,但能感受到她音符里的故事,初时的哀怨,稍后的温暖,一阵急音滑过,悲伤和快乐交替,那些音符汇成了城堡、暗夜、流星、眩光、白羽般的雪花、美丽的梦、幸福的泪……我听到了自己久违的心跳声,立在门前,感动不已。
说实话,这首2分42秒的g小调钢琴曲在调性上没啥特点,也没有特殊的音调走向,就是节奏多变化,要想弹好,得一个个去突破。我听我班汪跳跳弹过,也就是完成了,没有情感的注入。情感是什么,是连贯性、是力度、是剧情,是有前奏有低潮有过度有高潮有结局,尤其高潮的跨八度,必须演绎好那个华彩乐段,温暖如风,柔如彩虹。弹这首曲子要带一点儿忧伤的情绪,可惜年轻的我们不懂忧伤,即便懂,也是浅层次的。
这是一场怎样沁人心脾的《梦中的婚礼》啊!
她的弹奏如同倾听,手指来去自如,带着使命,奏出一枚大网,编织着这个美丽的故事,音符、乐句、乐段在她的手指下飞出、升起、升腾,汇成乐曲的灵魂。她半闭着眼睛,陶醉着在自己的琴声里,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。
那时候学校暖气给得不好,一楼更冷。我很紧张,手冰凉,装着肉包子和肉酱的加棉黑皮包不知怎么掉在地上。她慢慢转过身来,我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。平时你们上课,我踩弱音踏板,星期天才敞开了弹,吓着你了?她问。不不不,我爱听您弹琴,弹琴就该像您这样,我连忙解释,因为着急,脸开始发胀。趁她捡兜子的空档,我迅速打量一下她的房间:单人铁床,床尾码着一垛白菜一筐土豆,一张办公桌,桌面上放着谱纸,还摆着好多乐理书、钢琴曲集和教程,好几本儿歌集的作者清一色写着白凌云。
您就是白凌云老师,我听84级的姐姐说过,您教她们乐理合琴法。我赶紧套近乎,缓解尴尬。你是哪届的,她问。86级3班的,我叫王雪岩。哦,你是班长,会弹擅写,全校都知道。她边说边捡起黑皮包,两个白花花的包子从包装纸里跳出来,掉在水泥地上。她把谱纸推开,把黑兜子放到办公桌上,弯腰捡起包子,把脏的那面用小剪子剪掉,放到盘子里说,还没凉透,拿回去吃吧。我说我吃饱了,我妈总给我包包子,我都吃腻了,带回来的这些是给室友的,掉在你这里,正好送给你,你可得收下,不然室友们又该叫我肉包子了,我可不想带着外号毕业……我边说边掀开屋角的帘子拿出一个大搪瓷花盆来,把包子统统倒进去,连同那瓶肉酱,放在盆边说,酱我也不爱吃,凉了有股荤油味,你每顿热一点吃,吃多了咳嗽,我的饭票用不完,回头给你打些红烧肉,一次舀一勺,你炖土豆白菜吃。她惊诧地看着我,我说我妈就这么做菜,把我们姐仨喂得都挺健硕。她明白过来,连说不要,我撒腿就往外跑,她揪住我,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针线,给我缝开线的兜子,还命令我弹一下钢琴。我欣喜地坐到钢琴前,难得的蹭琴机会,或许因她眼角的皱纹,或许因她花白的短发,或许因她像极了奶奶,那一刻,我竟心安意顺地弹起了《梦中的婚礼》。
我明显感觉到她拿针的手抖动了一下。待我弹完,她拉来椅子,坐到我旁边说,你弹得很好,就是熟练程度不够,心有余力不足,力在哪儿,力是热爱,是生活,是每弹一次都不一样,你得认真对待每一个音符,用心去感受,去聆听,去触键,伤心时弹琴,你会愉快起来;生气时弹琴,你会开心起来;受挫时弹琴,你会坚强起来;萎靡时弹琴,你会振作起来。那是你对钢琴的爱,对乐曲的爱,对音乐的爱,如此,优美的琴音才会响起,高山流水,绕梁三日,用琴声抚过的心田,更加润泽包容……那个充满阳光的上午,我提升了对弹奏对音乐的认知,是白凌云老师教给我的。
若干年后,当我和艺校毕业的爸爸聊起这件事时,爸爸惊讶地说,白老师也教过他弹琴,一辈子单身,嫁给了音乐。再回母校寻她,人已不在。
每每听到《梦中的婚礼》,我都沉浸其中,想起把艺术当成梦想的白老师,深爱着每一个音符,和音乐有场婚礼,何尝不是一种生活,一种态度,一种快乐呢。
只是那时我不懂,再懂已是中年人。